臨近歲末，熙來攘往的揚州城內依舊擠滿了人群。當中有自命風流的帥哥兒，家財萬貫的紈絝子弟，亦有殷切賣笑的俏婢，目中無人的江湖之士。紙醉金迷的氣氛使揚州看上去像一個遠離戰爭的世外桃源，若非街道上多了不少官兵和神色凝重的地方幫眾，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城外一觸即發的大戰。

徐子陵此時正帶著弓辰春的面具伏在城外一公里處的一棵樹上，一面低首觀察著來往的人群，一面沉思著這几天所發生的事情。首先是在塞外巧遇師妃媗，有趣的是師妃媗亦同是被不明之人指點前來相聚，但兩人在牢獄門口待了一個時辰，亦等不到任何人，無奈下只好作罷。臨別前師妃媗更是罕有地欲言又止，面帶歉意地問他肯否回中原解決迫在眉睫的危機，可是當徐子陵繼續追問時，卻又不肯明言。若在以前，徐子陵定會義不容辭地回去，但今天他又不想再和中原的事情扯上任何關係。而就在這猶豫不決之際，兩人碰到了突然折回的可達志，並收到了一條令人震驚的消息—

「少帥寇仲在揚州被李子通和李世民夾攻受重傷。」

結果他動搖了。

雖然他堅信寇仲不會這麽輕易地受傷，但師妃媗卻在聽到消息後突然決定和自己分道揚鑣。仙子那份可疑的態度，突厥情報網的權威，終究令自己放棄孤身遠赴塞外的堅持，馬不停蹄地趕到揚州，卻看到了雖說不上是和平，卻顯然是未開戰的狀況。

「這究竟是他娘的甚麼一回事…」徐子陵無力地靠著樹背歎道。很明顯是有人蓄意引導他回中原，而且不但不惜利用慈航靜齋和突厥的情報網，更是看中了他徐子陵的弱點。這到底是誰呢?不過知道歸知道，但每次當他遇到寇仲的事情，總是不能冷靜地思考。而他也知道自己即使早一步得悉消息是假的，仍會堅持回來一轉以求安心。

「徐子陵啊徐子陵…怎麼你武功蓋世，但走到天涯海角總是逃不過寇仲?怎麽他對你做了這麽過份的事情，你仍要回來?」

滑倒在樹上，看著這熟悉但又陌生的一切，令徐子陵不禁回想起小時候的一些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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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小陵!小陵!你在哪?」一條小小的身影一面冒著傾盆大雨在揚州的大街上狂奔，一面顫聲喊著對方的名字，可是除了陣陣雷聲，根本得不到任何回應。

「不要玩了，快回去吧。」雨中的寇仲喘著氣終於停下步來，絕望地站在渺無人煙的路口。即使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濕透，但也沒有他內心般寒冷。今天早上他和徐子陵在向一頭「肥羊」下手時不幸被發現更被人追打，兩人憑著對揚州城的熟悉東竄西跑，但對方是個會家子，不待兩人逃遠便在一條小巷中像提小雞一樣，一把把較為弱小的徐子陵擒住。

「仲哥哥快跑!」徐子陵挨了對方狠狠一拳，忍痛喊道。「嗚!不要理我!」

「小陵!」剛閃過對方奴僕的一棍，寇仲連忙跑回來，揮拳朝那男子怒道。「你他娘的給我放手!」

「哈!小賊不去逃跑，還敢大言不慚回來向大爺要人。」那男子一手把向他揮拳的寇仲摔在地上，輕蔑地道。「給我打!」

「是!」那些隨從應聲道，並把棍子都朝寇仲身上招呼。寇仲雖然自小身手敏捷，但奈何始終是個小孩子，即使上跳下竄躲過不少棍子，但也被揍得鼻青臉腫，不斷地在怪叫。

「鳴.. 仲哥哥..」徐子陵看到寇仲被打，心中內疚不已。要不是他跑得慢被抓住，寇仲早逃得老遠去了。心中一發狠，徐子陵一腳朝旁邊男人的下身踢去，剛好正中對方要害。

男人痛得連忙鬆手，蹲下身來護著命根子，更是怒喊道。「小雜種找死! 來人! 給我狠狠地打!打死他們。」

「仲哥哥快走!」徐子陵拾起旁邊的石子，朝那些奴僕擲過去，雖說力量不大，但準繩度仍是不可小覷。寇仲趁對方躲避時一個不留神，從几根棍子下溜了出來，朝徐子陵跑去。可是就在此時，剛才那個被踼倒的男子卻回過氣來，一掌朝亳無防避的徐子陵拍去，把他細小的身軀打飛起來，狠狠地撞在牆上。

寇仲被嚇得心臟都活像停止跳動了，慌忙撲過去抱起昏迷過去的徐子陵。手中一探知道對方還未死，淚水卻忍不著流了出來，腦筋一轉，口中卻大聲喊道:「殺人了!殺人了!」

那男子本來就不是窮兇極惡之輩，早因為違背了師父命令，不小心對手無寸鐵的小孩使出武功而在擔心，現在一聽出人命了更是怕得要命，連忙召回手下，往另外一面逃去了。寇仲止著淚水抱著徐子陵坐在小巷中，心中把所有神仙都求了個遍，手中更不時輕拍徐子陵的臉，希望對方醒過來。

「嗚..」過了不久，徐子陵終於不負寇仲所望悠悠轉醒，看到寇仲凝視著他的臉孔嚇了一跳。只見那本來稚氣中帶著帥氣的臉孔都佈滿青紫，嘴角更是被打得流血了。「仲哥哥…都是我不好。」

「小陵，你醒過來了，太好了，嚇死我了。剛才我終於知道心臟停止跳動的滋味是怎樣的了。」寇仲重重地呼出一口氣。知道徐子陵沒事之後，他立刻便精神起來，扯開了一個大笑容，配上那鼻青臉腫的臉容很是滑稽。「哈!這叫好人有好報。上天保祐我倆兄弟不被奸人所害。」

「仲哥哥，你的臉….對不起。」

「說甚麼話啊! 這是男人輝煌戰績的證明。」寇仲摸摸徐子陵的頭，温柔地道，並把徐子陵背起來。「你沒事就好了。來，我們回去吧!你的手都在流血了，回去包紥。」接著又一變臉，狠狠地說了一大堆粗話來咀咒剛才的男人。然而，「小陵安然無恙」的消息令他過於高興，卻忽略了徐子陵哀傷的表情。

於是下午時徐子陵便不見了。

寇仲滿心歡喜地外出尋食，回來時只看到空空的廢墟。本來應該躲在裏面休息的徐子陵卻消失了。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。徐子陵從來不會一聲不吭自己跑走的。

 

之後便出現了寇仲在大雨中尋找徐子陵的事情。

 

「可惡，小陵，你到底在哪兒…」寇仲緊握著雙拳，站在雨中氣惱地道。他剛去找過言老大，知道並未有人在他們地盤鬧事，那便明白是徐子陵自己跑了出去的。可是他能跑到哪裏呢? 徐子陵知道的地方他寇仲也知道，揚州城都被自己翻遍了，難道是城外? 寇仲靈光一閃，記得以前到城外捕魚時發現的一棵大樹，樹頂上有個小洞，難不成…

「小陵，抓著你以後定要打你屁股…」寇仲喃喃道，並急步朝城門跑去。

 

「寇仲..」徐子陵坐在樹枝上，抱著頭低聲道。今天早上的一架讓他長久以來一直隱忍的內疚感爆發了。他覺得他一直以來都在拖寇仲後腿。不論是因為今天體力較弱累得寇仲被打，又或之前因為長得有點像女孩而被調戲，或是因為年紀較小而被言老大愚弄，都是寇仲擋在他前面，在保護他。如果他不在了，那寇仲應該能活得更好吧。寇仲那麼聰明，將來定能幹出一番事業，他定不能成為他的包袱。本著這樣的想法，他趁寇仲外出尋食時走了出來，可是又因為下雨和不熟路的關系被困在這裏。其實他能冒雨繼續上路的，但心中總是有點不捨，好像總在期待甚麼。雖然他不想承認，但他知道自己是希望寇仲追上來。

怎說也好，在這亂世之中，如果就這樣分開了，那便是一輩子的了。

但寇仲會記得這裏嗎? 他們只是來過一趟而已。

他走了後，寇仲很快又會找到一些更能幹的新同伴，並把他忘掉吧。說到底他們並不是親兄弟。

 

雨，淅瀝而下。像極了兩人的心情。

 

「徐子陵!」

突然的一聲低吼，把陷入沉思的徐子陵嚇得差點從樹上掉下去。幸得一隻手掌一把把他按在樹幹上，使他沒因為掉下樹而跌死。

「徐子陵! 你這是在幹甚麼? 我可是找了你很久。」寇仲生氣地道。「你受傷了，應該好好待在廢墟裏休息，而不是跑到樹上淋雨。」

「仲哥哥….」徐子陵看到難得發怒的寇仲終於忍不住，鳴鳴地哭起來。這卻把本來氣在頭上的寇仲弄得甚麼怒意都消失了，只剩下滿滿的擔心。寇仲最怕就是看到徐子陵不高興，更何況對方竟然在哭。

「乖，不要哭了。到底發生甚麼事了?」抱著自己最愛的弟弟，寇仲強行板起臉孔問道。「再不說可要打你屁股。」

「我拍拖你後腿。」徐子陵低下頭小聲道。「今天要不是我跑得慢…」

「那是因為我看錯了對象，指點你去偷他錢包才發生的，不是你的錯。」

「前天也是因為我，累得我們沒飯吃。」

「不，那是因為我一時玩得忘形，才會惹怒言老大。」

「還有一次…..」徐子陵低聲道:「唉，總之我….我不想仲哥哥你受傷，更加不想你因我受傷。我走了你會好過點吧。我…」

「徐子陵!我不准你再說這樣的話。」寇仲雙手緊緊地握著徐子陵肩膀，強迫他望著自己，並厲聲說道。「不准再看不起自己，更加不准再說離開的話。我們揚州雙龍要一起生，一起死，一輩子也要這樣。你若離開我，我定不輕饒你，把你追到天涯海角也會懲罪你!知道了沒有?」

「知道了。」感受到那真切的怒意和認真，說不感動是假的。徐子陵把臉埋在寇仲濕漉漉的胸前，感受著兩人骨血相連的感覺。他知道一生中不會找到比寇仲更愛護他的哥哥，但他卻不知道將來寇仲亦是傷得他最重的人。

兩人就這樣挨著對方靜靜地坐在樹上。過了良久，寇仲輕輕擁著徐子陵的肩膀，輕聲道: 「不要再叫我仲哥哥了。叫我仲少吧。我們要變強，要讓全天下的人都不會看不起我們揚州雙龍。」我必須出人頭地，才能一輩子保護你，免得再發生今天的事情。

徐子陵沒吱聲，但卻緊緊地握著寇仲的手。寇仲終究不知道，就在那時，徐子陵亦暗自發誓必須要令自己變得更強，才能不變成寇仲的負累，才能反過來保護寇仲。

生活雖然艱苦但很簡單，他們的世界只有彼此。

 

那年寇仲七歲，徐子陵六歲。